庞麦郎被曝患精神分裂症 记者陕西实地探访其家乡

图片来自庞麦郎微博图片来自庞麦郎微博庞麦郎的父母庞麦郎的父母庞麦郎的父亲庞德怀(右)与庞麦郎的表弟在西安。庞麦郎的父亲庞德怀(右)与庞麦郎的表弟在西安。庞麦郎的两个表弟陪同庞德怀到西安与白晓见面。新京报记者 汤博 摄庞麦郎的两个表弟陪同庞德怀到西安与白晓见面。新京报记者 汤博 摄

在庞麦郎病情被曝光两周后,陕西汉中宁强县南沙河村终于恢复了相对的平静,媒体与到访者相较之前少了很多,这让庞麦郎父亲庞德怀歇了一口气,不用再面对突如其来的镜头和关于他儿子的种种问题。他怕自己说错话,担心“将来明涛(庞麦郎原名庞明涛)知道了会不高兴”。

村庄与媒体

庞德怀是寡言的人,庞麦郎也遗传了沉默的性格,父子俩一直很少沟通。庞麦郎在家时,和母亲张青梅交流更多,偶尔张青梅会把儿子的话转达庞德怀,多是小事,“他心里想的啥,从来不会跟我们说”。

每次回到老家,庞麦郎都喜欢一个人待着,屋里、院里、田地里,独来独往。“长大以后就不爱说话了”,在庞德怀的记忆里,少年时的庞麦郎也曾活泼,在村子里有朋友,没有后来的异常。村里留不住年轻人,少年时的朋友陆续出去打工,渐渐生疏。后来他的成名、陨落,都离家乡很远,村里人知道他红了,但又没有人真正把他当明星。这里仍奉行古老的农耕秩序,庞麦郎的跳脱,使他的一切更像一个“闯入者”,是村庄之外的“话题”。

生病至今,村里还没有人主动探望。庞德怀把责任归到自家,每次庞麦郎回来,从不去别人家串门,如今别人的冷淡是可以理解的。

村里关系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经纪人白晓曝光庞麦郎生病住院后,村支书接受了记者采访,讲述庞麦郎因殴打父亲被强制住院的经过,新闻被多次转发,有人评论村支书讲话过分,村支书很不高兴。而庞德怀为了维护儿子的形象和尊严,在媒体面前不愿承认儿子对自己动手,两种说法有了矛盾,庞德怀不知道怎么化解,任误会继续。村里人开始变得谨慎,不再轻易表态,似乎怕触碰到某种讨论的禁忌,而私下里,他们一家仍是话题的原点。庞德怀担心这些背后的讨论以后传到儿子那里,会刺激病情,他们一家在村子里没有什么话语权,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也只能忍着,“当听不见”。

张青梅也一度对采访有了抵触,不愿和到访媒体交流。她一辈子从未走出过那座大山,眼前的这些年轻人如同另一个天地的人,那里的规则她不了解。有记者跑到她身前提问,她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到了晚上,她给所有在场记者都准备了晚饭,同样一言不发。很容易感觉到这个山野里的、瘦小的女人如今有种坚定的东西,这种坚定同样又是质朴的。

春耕与焦虑

前些天,庞德怀去镇上买了玉米种子,准备春耕,自家有不到五亩地,前些年,邻居搬到了县里,又留下了不到五亩地,交给他打理,种啥收啥都不过问。

庞德怀挺感谢的,这不到十亩地,也许是他家未来所有的经济来源。

往年这个时候,庞德怀已在准备出门打工,去山东和山西的矿场和工地做活儿,通常干上七八个月,把钱攒下带回来,补贴家用。家里虽然有地,但种不了经济作物,只能粮食为主,多为玉米,收入有限。还有少量的银杏树,银杏叶子蕴含黄酮,可以入药,这些年在四川已形成规模种植。庞德怀所在的南沙河村位于秦巴山区,临蜀道,不愁销路,只是产量有限,一年能卖出三四千块钱,如果加上玉米,纯务农的收入会有一万多块。

现在的庞德怀有些发愁,估计孩子出院之后肯定还要去唱歌,但病情曝光后还有没有人来找他演出,他不知道,也没法想;将来在家弄音乐也可以,还会支持,可在家做音乐也需要花钱,按现在的情况,他已经负担不起。谈到这些具体的困境,庞德怀骂了脏话,却不是愤怒,更像疏解,随后又向自己刚刚的语气示弱,说自己老了,已经六十多岁,干不动几年活儿了,不知以后怎么办。

庞德怀之前在村里申请低保,没批下来,他想这段时间再去申请一次,现在他不能外出打工,儿子生病用钱,家里一下荒了两个劳动力,在农村,这算顶天的大事,他觉得没有理由再不批了。

他在2019年知道了儿子的病情,如今有些后悔当时太顺着儿子,没能早点儿带他治疗。去年,他第一次把庞麦郎带去住院,几天后庞麦郎跑了。从那之后,这一家人的命运便开始变得摇摆不定。

这回病情彻底曝光,庞德怀心里有恨,因为自己家的事,不想被外人说。而且大家都知道了,将来谁还愿意跟他结婚呢?他和张青梅一直为儿子的婚事发愁,大姑曾给庞麦郎介绍过对象,汉中市里的姑娘,让他去相亲看看,庞麦郎不去,之后再没有人给他张罗过。现在,庞德怀已经对儿子的婚事不抱什么希望,他想以后出去打工的时候尽量带着儿子,找个离家近一点的工地,能多挣点钱,也能照顾他,很可能去西安,因为庞麦郎喜欢那里。

从小到大,庞麦郎一直是家里偏爱的小儿子,老两口总是尽量满足他的要求,这使庞麦郎多少有些任性。去年庞麦郎工作少,手头拮据,打电话向他们要几百块钱买车票,他们没敢多问,只是把钱转过去,为什么几百块钱都成了困难,他用“孩子在外面不容易”,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回忆与疾病

3月20日,在庞麦郎经纪人白晓不停的电话催促下,庞德怀决定去西安和白晓见面,庞麦郎两个表弟一致反对,最后劝说不动,便一同赶了过去。见面当天,庞德怀特意穿了一件中式对襟外套,那是庞麦郎去昆明演出时给他带回的礼物,衣服有一些旧了,但很干净,像用心保存过。

见面那天有零星的火药味,庞德怀大多时候沉默,由两个表弟代表发言,白晓提议向社会募款一百万被庞家人否决,之后再无实质性的沟通。第二天,庞德怀离开了西安,临行前用自己手机给白晓发了一条言辞激烈的短信,指责他侵犯个人隐私,不承认其经纪人的身份,禁止他再传播庞麦郎的信息,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白晓被激怒,当晚找到媒体,表示可以提供庞麦郎的黑料。

从西安回到宁强后,庞德怀感觉身体不适,去医院查出了心脏问题,医生建议入院治疗,庞德怀问需要多少钱,医生说,要一万左右。庞德怀没敢继续问。到家后一直考虑这一万多值不值,始终下不定决心。

他又去了趟庞麦郎的医院,找医生深聊了一次,医生表示,庞麦郎出院后,还有五年左右的康复期,这期间要一直吃药,配合治疗,五年的药物费用大概七万块钱,如果选择不在医保范围内的药物,费用会更高。庞德怀问完就离开了,没要求见儿子。

自从庞麦郎住院,庞德怀大概每五天去探望一次,庞麦郎现在恢复情况良好,医生说比预期的要乐观。去医院之前,他会在镇上买些水果,都是庞麦郎以前爱吃的,他也想过做些好吃的给他带去,但又怕路上凉了,儿子不喜欢。现在自己也病了,一下子不知道该跟儿子说啥。

提到儿子,庞德怀总是有些自豪,小时候作文写得好,长大了又唱出了名,挣了钱也知道给家里,即使这些年庞麦郎只给家里翻新了猪圈,买了一台电视,但在他看来,这都是挂念家里的表现。

在庞麦郎的创作里,汉中是魅力之都,小镇是很多故事的发生地,唯独自己生长的村子,从不在他的表达范围,只有《我将停留在哪里》这首歌留有些痕迹,歌词里写道:我多想回到故乡,重温那时的美好;我多想回到故乡,找到儿时的伙伴。在庞麦郎早期的一个视频里,他说这首歌写给他的故乡,台湾。

这些笨拙的谎言,曾经给他带来巨大的争议,无法自圆其说的尴尬,渐渐成了网络笑柄。

在庞德怀的记忆里,这些并不是成名之后才有的,他试着为儿子解释,至少十年前,庞麦郎曾跟家里提到,自己有个音乐上的师父,是台湾人,后来他的言论,多少都跟这个音乐师父有关。同时也承认,“他一直想离开这里,不想在这里生活”,庞德怀曾为此找他聊过一次,但没聊几句两人都没了话,他不知道儿子心里想什么,也不懂儿子的那些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儿子的一切。

从庞麦郎住的医院回来后,庞德怀想再去一次自己看病的医院,因为未来五年他还得挣钱,而且,他觉得七万块钱可能不够。他的心脏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

庞麦郎与庞明涛

庞麦郎南沙河村的家里没有通网,每次作歌,收发邮件,都要去镇上的网吧。如今,网络两边的现实产生分野,如同彼此倒置的世界,互为镜像,红尘颠倒。在南沙河村里,疯掉的是庞家小儿子庞明涛,迎来送往的陌生人聊的是歌手庞麦郎;离开南沙河村,疯掉的是歌手庞麦郎,庞明涛只是一个想逆袭人生的乡镇青年。这种差别,或多或少地贯穿着他的职业生涯。

庞德怀最近一次和庞麦郎见面,儿子说想回家,希望出院,庞德怀没有答应,这是他不多拒绝儿子要求的时候,“再住一段,疗程结束再回来”,庞麦郎很平静地接受了,他尚不知道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庞德怀一直担心他出来后会接受不了。

庞麦郎的确不是一个愿意接受现实的人,他辍学打工,攒钱录歌,期待自己出人头地,被人瞩目,从身体到内心,都想逃脱与生俱来的印记,他认定自己属于外面的世界,而外面的世界并没有以他期待的方式接纳他。

他那些想象不到的创作视角,以及堪称神来之笔的代表作《我的滑板鞋》,曾引起不同圈层的狂欢,可归根结底,那只是他个人经历的叙事,里面没有方法论,没有学习痕迹,更像一种无意识的表达,因此他的作品无法被模仿,也不能靠概念解读,人们对这些歌曲的喜爱,有一部分是因为陌生。还有他荒腔走板的演唱,曾让他这些半说唱半流行的歌曲都成了带有幽默感的“实验作品”,但当外面的世界对他撤去滤镜后,这些又瞬间成了对听觉的冒犯。某种意义上,他只是踩中了一次时代的节拍,却从未真正站在时代的节奏里。

“我哥有些固执,他认定的事别人很难说动他”。庞麦郎表弟认为,外界对庞麦郎的很多看法都源于这种固执,而庞麦郎又不懂如何与外界相处,“他改名字、改年龄,没有什么背叛家乡的原因,就是听别人说明星都改名字、改年龄,他觉得自己也得改,因为这样才像明星,就这么简单”。表弟并不认可庞麦郎的这些做法,觉得不仅没有必要,还容易落下话柄,但庞麦郎那时觉得自己已经是娱乐圈的人了。

名气和财富的激增,让他膨胀了一段时间,很多不着边际的话多出自那时候,后来潮水退去,曾经的狂言如同皇帝的新衣,虽无奈,现实却不得不直视,那之后,庞麦郎比过去坦诚,尽管仍喜欢笨拙地掩饰窘境,但其中的虚荣更像挽尊。他的创作也在继续,只是听不出进步,也听不出没落,风格稳定。关于庞麦郎的诸多纪录片中,都能看到庞明涛现实中的局促,或许他曾要靠幻想支撑生活,直到被幻想吞没,彻底成为被拼凑的一个符号、一部行为艺术作品。去年,寸铁乐队专辑里的一首《请坚信他曾坚信的诗篇正在短波中消散》,写到复兴时代孤独的谋逆者,“请将那贻笑罪过以逐字吟咏,如对冰川投以游丝般倾诉,请铁打的问号来判决挺身而出,这条路是否终必穷途。”

当庞明涛与家乡、庞麦郎与外面的世界都不兼容后,他开始构建自己的精神王国,为城市更改名字,划分区域,并以此想象为现实的替代品,而这一切却因病情曝光成了笑话,表弟认为庞麦郎出院后,极可能不会原谅任何人。这也是他们一家人讨厌白晓的原因,换了别人家,白晓不敢这么做。“他欺负老人没有还手的能力”。现在庞家人比以前走得近,想更好地保护他,等待他回来。只不过,没有人清楚回来的会是庞麦郎,还是庞明涛,两个名字如同两种命运方向,一个指向村庄外的世界,一个指向南沙河村里。或许,疾病将是这两个名字最大的交集,无论他是庞明涛,还是庞麦郎,在疾病面前,都只是病人。

被他称作古拉格的南沙河村,正值景色宜人的季节,油菜花已经开了一片,昂扬的金黄色泼洒田野,镜头的另一面,现实种种让庞德怀疲于应对,春风毫无保留地吹动着他的苍老。

B02-B05版/新京报记者汤博西安/汉中报道

(责编:大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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