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里则林:希望《风犬》承担一些严肃的现实话题

张一白(左)、里则林张一白(左)、里则林《风犬少年的天空》剧照《风犬少年的天空》剧照

有一次,编剧里则林跟导演张一白[微博]在工作室聊天,聊到以前在重庆上学的事,聊着聊着发现,怎么感觉很熟悉,张一白就问了里则林一句: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结果巧了,两人都是重庆第二十九中的学生。虽然年龄差得多,但二人回忆起中学时代,那些青春中的种种经历和心态,依然十分相似。

据里则林介绍,重庆二十九中的位置很特殊,居于市中心闹市区最繁华的地段,“学校里学生的构成也挺特别的,有知识分子家庭或者物质条件很好的,家里是小商小贩、菜场卖菜的也有。”这样一些来自截然不同“阶层”的孩子们凑在一起,是如何一起扶持,共同成长的?这成为了电视剧《风犬少年的天空》的起点。

在这部被定义为“青春剧”的作品中,能明显看出其野心不止于此。“在以往的青春故事里,通常讲得都是一对男女或者几个小同学,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爱情或者友情上的事,但这次我们把它延伸得比较宽。”里则林说道,“我们首先觉得成长跟家庭和父母是分不开的,就想这个故事一定要包含亲情和家庭背景。第二它里面这些少年男女的角色,实际上每个角色都代表了一种成长中的困境。”

第一集开播,评价两极,有人喜欢这种日式夸张的表演风格,有人质疑主角们太傻,“为什么我们第一集会受到比较多的恶评,越到后面大家越觉得好看,评价和分数也慢慢涨回去。观众一开始会觉得这帮人为什么这么傻,傻得让人尴尬,其实我们是有意而为之,因为我们非常坚定不移的一点就是,这帮人一出来,可能就是令人不适的,甚至是冒犯观众的。如果他们一出来就是大结局那种高光时刻的样子,那实际上讲这个故事是没有意义的,我们非常坚定地认为人物应该有所成长,在这个故事里,他们每一个人都有非常明确的成长线。”

在《风犬少年的天空》这个故事里,里则林希望它能承担一些较为严肃的现实话题:阶层、单亲家庭、性别启蒙、个人选择,但这部剧在表现形式上,又有日式青春剧的中二和浮夸,两种东西在很多人眼中,很难做融合,“一开始这剧看上去最大的特色就是搞笑了,但随着故事发展,观众应该能看到这些人物身上悲哀的部分,看到他们头顶无法逾越的天花板,看到他们被命运打到地上的时刻。其实这个剧本质上,我觉得是包裹在一个好像非常不正经的外壳下的、内核悲哀的故事。”里则林这样解释。

“我觉得那种悲哀是藏在生活的本质里,就是他们生在某种环境走上某条路,本身就是有种悲情的。”里则林说道。他认为,每个人上学过程中,一定认识那么一两个这样的同学:他(她)总是特别调皮,格格不入,总是做各种奇怪的事情,总是得罪同学什么的;也一定有那种特别优秀的同学,学习好,性格好,家庭条件也好,朋友还多。他自述,在他的观察中,一般这样两种孩子,背后的家庭环境和经济条件大多是迥然不同的。“这个世界就不是公平的,大家裹着校服身处象牙塔的时候,好像看似很公平,但其实背后去看,很多东西还是有先天的优劣势之差。”

这些优劣势直接导致了这些孩子在学校和社会环境中面对着不同的待遇,也对他们的成长造成无法避免的影响。“我觉得有一些孩子他其实看着什么都不在乎,但你仔细一想,这个世界里,太阳永远就在那个位置,永远不可能平均洒在每个人身上,有些人站在那里,光就是照不到他。所以这种人他可能就只能自己使劲闹,闹得鸡飞狗跳,争取有多一点光,多一点关注照到身上,这感觉挺心酸的。”里则林直言,在《风犬少年的天空》这个故事中,他并没有特别要讲青春,“我只是想讲人的成长,有些故事会讲30岁开始的成长,有些故事会讲15岁开始的成长。我觉得人成长最明显的,可能是少年到成年的阶段。”

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里则林自小常常搬家,整个少年时代都在多个城市中辗转生活,这形成了他默默观察他人的习惯。 他往往会把自己放在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以局外人的身份,去看周遭的新世界新人物。《风犬少年的天空》中,许多人物原型,来自于他少年时代身边看到的人。“我从小就喜欢观察身边这些朋友,经常心里有柔软的一面照在他们身上,总会对他们产生一定的同情,虽然这么说有点‘无耻’,我有什么资格好像俯视众生一样?但我控制不住,可能我就是同情心比较泛滥的一个人。”

里则林坦言,在他看来,总是在大众语境中被歌颂的“少年”,说起来很美好,但其实是个最无奈的年纪。“首先你有一定的主观意识了,好像隐约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得到什么东西,未来想如何如何,但其实又很无能为力,你所有东西都控制在大人手里。”

“我老觉得最像‘少年’的一个画面,是扔一块泡沫(塑料)到大海里,它只是在海平面上漂着,它看不到大海底下真正的样子,又不能主动靠岸,只能随波逐流。那种苦闷和无奈,是我想抒发的情绪。”

[对话]

“老狗这个角色,它在大部分故事类型里,都是个男二的形象”

澎湃新闻:《风犬少年的天空》中,会选择“老狗”这样一个调皮的“坏学生”来作为主人公,是不是觉得这样一个人物,更容易做一些戏剧性的东西在里面。

里则林:对。其实我觉得像老狗这个角色,它在大部分故事类型里,都是个男二的形象。在很多故事里,男主要么是刘闻钦这种又帅又悲情的追风浪子,要么就是马田那种对喜欢的女孩死心塌地的高富帅,只有这两种会成为主角。老狗很明显就是一个男二的形象:备胎,又没什么特色,颜值上也不是最出挑的,对吧?我觉得好像大部分人青春里,都还挺像老狗的。那么像老狗这么一个普通人,然后每天又搞得鸡飞狗跳的,我觉得会比较有戏剧性。另外他前期需要承担很多喜剧和剧情上的东西,他要把所有人拢在一起。但后面你会慢慢开始心疼这个表面傻不楞登的孩子,他其实内心有很多悲哀和无能为力的东西。《风犬少年的天空》剧照,彭昱畅[微博]饰演“老狗”涂俊

澎湃新闻:你和张一白导演虽然是校友,但其实还是隔了很多级,他的青春应该和你的青春是蛮不一样的。这次跟他的合作里,你们在一开始对这部作品的想象和定位一致吗?

里则林:一开始在创作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就没有给我太多的条条框框和要求。他只是看过我小说,认为我讲故事讲得还挺有意思的,就让我放开了去写。至于要表达什么,要专门输出什么,好像我们从没讨论过这个问题。然后我们这次,我觉得也算稍稍往前迈了半步一步的,因为其实很多别的青春剧,很少会涉及真正的生离死别这种,或者把它明确表达出来,但我们这个剧会说到生离死别,会说到命运的无常这些东西。我个人觉得死亡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们会想探讨,当少年在生命中第一次面对死亡时,他们那种茫然无措吧。

“其实我恰恰是出于内心的柔软,在书写这些人物”

澎湃新闻:这次除了彭昱畅之外,其他几位主演对观众来说,都还是新人。想了解下在选角上,包括几位演员的表演上,作为编剧,你怎么评价?

里则林:整个拍摄过程,我是全程跟组的。在表演上,我觉得他们都是非常没有包袱的年轻演员,这是我非常欣赏的一点。他们压根不会在意这场戏,我好不好看,我帅不帅,我的形象怎么样,他们只要求戏剧效果达到。在这一点上,实际之前我是有一些误会的,因为之前看了很多报道,说现在的年轻演员如何如何,好像不是那么敬业啊,好像他们追求的是另一些东西啊,但通过这次合作,这群年轻演员给我的震撼还是很大的,原来他们那么热爱表演。包括在现场我们经常会聊,要加哪些台词,换哪句台词,大家都很聊得来,经常能碰撞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澎湃新闻:在看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对于人物的感情也是很复杂的。当我以成年人的眼光去看老狗、刘闻钦这些孩子时,会有一种蛮悲观的态度,觉得他们未来的人生应该比很多孩子要坎坷和艰难很多。

里则林:对,会蛮心酸的,因为我觉得好像真的就是这样,其实你回顾小时候一些同学,好像那时候你就隐隐能感觉到,他们长大会继续过什么样的生活,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是那时候我们在一个较为封闭的小世界里,大家穿着一样的校服,过着一样的校园生活,好像大家都很平等,但其实在那个时候,那种人与人的差距,那种不同的未来趋势,就一直存在着,就一直隐隐地存在着。确实有人能实现命运转折,人生逆袭,但大部分人在少年时期,你几乎就能看到ta一生的走向,这是很悲哀的地方。我看有很多人说,想给编剧寄刀片什么的,怎么心那么狠,为什么要这样欺负这些角色之类的。但其实我恰恰是出于内心的柔软,在书写这些人物。

我是怀着悲悯在写这些角色,我写的时候也很难过,但我觉得这就是生活的真相,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的,我把人的无力和无奈里面,投射在这些角色身上,希望能感受到的人看到他们的可怜之处,哭一场也好,为别人心疼一场也好,反而能释放自己心里的一些情绪,重新找到勇气,放下心里左右摇摆的纠结,踏踏实实过好每一天,珍惜你有的东西,我觉得就会很好。

“从学校里一出来,我们立马认清了自己”

澎湃新闻:之前跟一个青春片的制作人聊过,说为什么这些年中国年轻人特别喜欢看青春片,然后很多年轻观众,可能也就25岁、30岁出头,却有一种很强烈的“我已经老了”的心态,会特别喜欢去怀念自己的少年时代。

里则林:我觉得,可能是这一代年轻人生活压力太大了。我们好像刚从象牙塔里走出来,明明应该还是青年阶段:去追求理想,去实现梦想,去过一种没有压力和重担的、“做自己”的生活。但我们没有,我们直接被割裂开来,一走出校园,就成为一个踏踏实实的中年人,开始考虑如何买房、买车、结婚、生子,怎么在城市有一个窝,有一片瓦挡风遮雨。我觉得除了少数运气好的人或者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芸芸众生大部分是从少年直接步入中年,跳过了青年这个阶段。所以为什么我们这一代老是爱调侃老了、养生之类的,其实这是一种无奈和悲哀。

澎湃新闻:少年时代我们日渐膨胀的自我意识和野心,与渺小的实际能力形成一组矛盾;中年时代是我们依然渺小的能力和身上背负的责任压力的一组矛盾。两组矛盾中间,我们没有过渡阶段让我们找到平衡点去缓口气。这可能就是你所说的,青年阶段的缺失。

里则林:对,从学校里一出来,我们立马认清了自己,就像那部电影《从宫本到你》一样,宫本朝着巨汉冲过去,就一拳直接牙掉了,晕倒了,躺在地上就败了。没有任何缓冲,没有纠缠和反抗什么的,一下你就倒了,然后就认清了:原来我是这样的人。于是就开始做一个中年人,就这样。

澎湃新闻:你觉得你自己的青春时代,会比较像剧里面的谁?

里则林:他们每个人都有创作者性格投射的一部分,但我也没觉得我特别像剧里的谁,真的好像谁都不像,因为我的青春是比较不快乐的。因为父母的工作关系,我在广州上的小学,然后突然就去了上海,又突然去了重庆,之后又搬去海口,又回到广州。在每一个我成长的地方,我好像都是格格不入的。在广州我说的粤语,去了上海发现所有人都说上海话,好不容易融入大家学会了上海话,又去了重庆,好不容易学会重庆话,融入了那边,觉得ok,这辈子就呆在这里,突然又要去海口。。。。。。 我就一直在一个很没有安全感、总是在融入的过程里。当然这样的成长过程也带给我一个好处,就是我比别人见识过更多的人。因为我见过太多的人,一个人物,我只要想象ta是某种人,立马会出现很多形象,很多细节,很多台词。所以好像我的作品里,人物都相对比较鲜活一点。

“我本质上是个很热心肠的人”

澎湃新闻:所以是因为你一直在“漂泊”,总是面对新的环境,就养成了去观察别人的习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融入,可能会舒服一点。

里则林:你说的对,我好像这一生都是个旁观者,我总是去到陌生的城市,听到陌生的方言,我永远没办法觉得,我是哪里的“本地人”。我也能跟大家一起玩得挺开心,但内心还是有种距离。 但只有重庆这个地方,我觉得没有距离感,因为那里的人真的是很坦诚直率,所以为什么我对重庆的感情这么深,包括写到重庆的作品会很生动,我觉得是因为我对重庆人的爱,包括那些小时候的朋友,他们给了我非常多的创作灵感。我甚至借用了他们的名字写这部剧,比如“刘闻钦”的原型。当然他的故事没有那么跌宕起伏,我是借用了一些我记忆里他的性格令我印象深刻的地方。后来他说他在凌晨4点收到陌生人的私信,跟他说:兄弟,加油。一开始我以为他会介意,觉得是不是打扰到他。结果他说没有,他说他觉得那是我送给他的一份礼物。我挺感动的,因为我觉得其实是他们送我的一份大礼,如果没有他们陪我长大,没有那么多朝夕相处,我觉得我一定写不出这部剧来。

澎湃新闻:故乡对于每个人来说,事关最基本的自我认知的确立,一直不断在换城市生活这件事情,你觉得对你的性格形成有没有产生一些影响?

里则林:这些经历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我这个人挺有距离感的,很难敞开心扉,可能是因为从小没有安全感。我总是莫名其妙地突然间离开熟悉的环境,而我并不知道新环境里有什么潜在的危险,新认识的人可不可信?我们对人的信任最早的建立,是来自于父母,如果父母能给我们很多安全感,到了外面,我们也容易和他人建立信任。但我是一个从小不相信大人的人,因为他们总是突然告诉我要去另外一个地方生活了,从来不跟我商量,也没有任何心理建设。另外会比较孤单,因为我总是一个旁观者。人家问我是哪里人,我其实也说不出来我到底是哪里的人,就会经常说我是重庆的。

澎湃新闻:但这个剧里亲情的部分,写得很美好,会让人感觉你是在很温暖的环境中长大的。

里则林:我觉得从小我的家庭是比较清冷的那种,跟父母交流也很少。我是一个相对缺乏亲情,也不知道怎么表达亲情的人。剧里所有关于亲情的美好,就是我内心深处的渴望或者幻想,或者我想要一个那样的家庭。

澎湃新闻:像你刚刚说的,成长过程中不太主动去敞开心扉,那在编剧这件事上,是不是找到了一个舒服、有安全感的,然后完全敞开的状态?因为讲故事者的身份还蛮能给人带来安全感的。

里则林:对。我觉得我的故事有时候看起来情感比较充沛,比较真情实感,最大原因是在于我在生活里几乎从不敞开心扉,很多人觉得我是一个很冷漠的人,但我觉得我本质上是个很热心肠的人,只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跟人拉近距离。创作的时候,当屋子暗下来,我面对一个文档的时候,我就会比较有安全感,就好像能释放自己,好像面前这个文档并不是我要进行的工作,而是我的一个倾诉对象,想把我想说、我认为美好的、我记得的统统告诉他,所以还好这辈子我有机会和运气能进行创作,要不然我这个人怕是会被憋死。

澎湃新闻:如果让你回到你的少年时代,有没有最后悔的事情,或者最想改变的事情?

里则林:好像小时候会有很多,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无论是快乐的部分也好,不快乐的部分也好,或者我接受的部分也好,不能接受部分也好,都成了我的一种宝藏,会在无形中就让我得到一些别的,我认为我失去的东西。 现在我回顾的话,用长远的眼光看,其实都是“得到”,如果没有这些,我觉得可能我没法进行创作,会缺乏很多所谓的经历和阅历。

(责编:珞小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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